风逍舞一怔:“你知道我的身份?”
李沁道:“我也知道你一直在调查此事。”
风逍舞右手已搤住剑柄。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除了司马嫣与宋捉影,他从未与任何人谈及自己的往事。李沁究竟如何得知他的身份?
当然不可能是司马嫣告诉他的。莫非是宋捉影?
他相信宋捉影绝不会做这种事。李沁道:“你也不用多想什么,从你第一次走进义宏庄我就知道你是风际空的儿子了。”
风逍舞道:“是‘我们’告诉你的?”
李沁笑了:“果然聪明。”
“另外唐唐姑娘,”他看向唐唐:“我可以妥善安置她今后的去处,让她从此摆脱江湖纷扰,平静地过上往后的日子。”
风逍舞道:“也是‘我们’?”
李沁道:“不错。”
风逍舞陷入沉思。唐唐却已开口:“我愿意跟他走。”
风逍舞道:“他话语神神秘秘,什么事都不肯说全,我如何能放心把你交给他?”
唐唐笑了笑:“我却不这么觉得。他虽闪烁其词,却并非蜂目豺声之徒,我能感受到他的心意。或许只是有所隐衷,此刻无法全部告知你,这恐怕也是为了你。”
李沁道:“姑娘心细如发,明察秋毫。我身后人确实交代过不想让风公子牵涉太深。且草蛇灰线,雪泥鸿爪,过往痕迹总是缺了拼凑起一切线索的关键枢纽,即便我想说,此刻也无法尽言。”
唐唐向风逍舞道:“世上若真有这种好地方,我还等什么呢?我做了这么过分的事,即便小姐能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自己。”她虽仍笑着,眼泪却再次落下:“不如从此以后,我们永不相见。”
风逍舞别过头,不去看唐唐。
不知为何,此刻看到她的眼泪,他再没有勇气去面对。风逍舞向李沁道:“你只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若不回答,一切都免谈。”
李沁道:“请说。”
风逍舞道:“你们是否也在调查留月大火一事?你既知我是留月风家的人,这个信息总得要告诉我。”
李沁忖摩片刻,说道:“我能说的是,十七年前留月山庄,表面看是一次意外失火,实际背后波谲云诡,扑朔迷离,牵扯势力极广,余波至今尚未弥散。今日义宏庄决战苍穹帮一事,恐怕亦是留月山庄一事之延展。”
“甚至在留月大火前可能已有伏脉,只是如我所言,那关键的一片拼图始终未能寻到,使得一切都无法串成一条清晰脉络。”
风逍舞道:“留月山庄大火,我已隐有直觉绝非一般事件,其背后竟有如此秘辛?”
李沁道:“我绝非危言耸听,望公子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向唐唐点头,唐唐向李沁走去。
李沁一合手,听得一阵马蹄车辙声,门外走入一人,却并非义宏庄弟子装束,套着一件银丝紫绒斗篷,并套了一个风帽,风逍舞无法看清她的脸,凭幼小的身段依稀可辨是一女子。女子执过唐唐的手,正待离去,风逍舞忽然道:“今后我们是否还能相见?”
李沁微笑:“我可以保证,你们一定还会再度相见。”
唐唐回眸嫣然:“我走了。”
“嗯。”
“记得替我向小姐说声对不起。”
风逍舞心中又是一阵紧缩,大声道:“我一定会剿灭苍穹帮,替你报仇。”
唐唐眼里笑意依旧,却没再说话,转身随斗篷女子隐身门外。
听得扬鞭打马,一阵辚辚车轨,悄然远去。风逍舞只觉一股怅然涌上,仰天长叹,只是这一叹竟也如唐唐的目光般哑如死灰。
他觉得自己愧对唐唐,也愧对司马嫣。
李沁道:“陷于义宏庄与苍穹帮都想要你命的境地,你已做得足够好,无需过多自责。”
风逍舞眼光黯淡,没有说话。
李沁看向门口,门口唐唐背影的消失处,眼神竟也略带悲悯:“像唐唐姑娘这类人,自我贬低与自我辩解早已成为思维定式。总是不由自主地包容身边一切苦难,默默忍受一切不公的境遇,从未想过去争取,只因他们久已麻木。”
风逍舞双眼放光,他终于知道方才觉得唐唐略有不妥却无法回答的那句话该如何剖析理清:“可有解决办法?”
李沁道:“天下如唐唐姑娘这样的人绝非少数,恐怕相当大的数量都是此类人。即便给予他们再多金钱,再多粮食,也不能根本解决问题。”
“历史数次王朝更替,根本上是因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愿景是无限的,无法真正压制的。他们在压迫之下渴望阶层重塑,生产关系重组,才会进行起义,渴望出现一个真正能使他们生活富足,安居乐业的明君。然而几千年来,终是周而复始,新的王朝只是代表新的利益阶层,底层人民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一有风吹草动便一惊一乍,风声鹤唳,惶惶不可终日,根本逻辑从未改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贵君轻,只有思想解放,拥有正确的理论指导,让他们认识到历史是由他们书写的,时代是由他们创造的,当天下苍生都拥有正确的抗争思维,才能根本解决问题。”
“然而这段路注定漫长,恐怕需数百年时间,其中说不定还会有多次反复。真理之所以为真理,就是因其对客观事物根本逻辑的具体描述,且需后人长时间的实践与完善,才能最终实现。”
他笑道:“这也不是我说的,是我向某人学来的。”
风逍舞道:“想不到你也这么爱笑。”
李沁道:“对不同的人,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这点我相信你也是如此。”
风逍舞望向门口,目光惙惙:“我只希望她能撑过去。”
“在我们那地方,我能保证比你现在能提供的环境要好很多。”李沁道:“但最终仍需靠她自己,我们最多只能给予她帮助与开导。世上没有任何一人能救赎她,只有她自己能救赎自己。”
风逍舞点头:“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李沁道:“你继续助义宏庄,完成此次行动。虽你原是计划外的人,但如今没有你,计划就无法继续下去。”
风逍舞道:“这个自然。不为了义宏庄,我也要为救出她和诸葛青峰一家继续下去。”
“如此最好。”李沁含笑道:“虽他们不愿把你也拉下水来,但我很期待你加入我们的一天。”
李沁转身,离去,踏过雪上月光。
月光清莹,明月如轮。
圆比中秋。
圆比团圆。
天边已泛曙光。
昨夜又下了一场阵雪。晨光熹微,寒气愈重。
十五已过。
风逍舞正在雪波台一楹房舍的瓦甃上。此地尸身,甚至打斗的血迹都已清洁得干干净净。十五已过,而月尚未凋去,在天陲隐隐透着晕华。
昨夜好时宛如桂香的月色,昨夜激飞宛如乱雪的血幕,都已随着昨夜的星月隐没,消逝。
空中弥漫雪气刺肺。风逍舞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吐出口气。
刚才明明那么想流泪,现在却一滴泪也没有流。
现在他才真的感觉很疲惫,疲惫得一切斗争都不愿再去做,疲惫得只想随着昨日夜空隐没的星月一起无声地隐去。
诸葛青峰一家被掳,司马嫣也已被掳去。
此刻他们处境究竟如何?
风逍舞咬紧牙关,攥起双拳的指甲已嵌入掌心。
司马翔临死前对我只有一个要求,如今我却……没能做到。
唐唐离去的最后将自己对美好生活的愿景寄托在我们身上,而我……也未能做到。
一夜的寒气使他的脸色更起苍白,现在看来连冻寒的通红都已褪去。风逍舞一咬牙,站起。
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她。
只要她仍在,我就不能这样放弃自己。
他从瓦甃上跳下,走下第一缕阳光普照的短阶上。脸上因胸中热血涌动又添了几分血色。
这血色并非只因司马嫣,更是因他片段忆起昨夜李沁说过的话。昨夜的爱与淡漠,昨夜的情与无情,他决定将它们埋藏进心里,深深地埋藏。
阳光已显出,天空飘过几絮云彩。
风逍舞倚在汉白玉文雕的石栏上。已是卯正时,想必楚雨楼也快到了。
雪波台外一阵窸窣脚步声,只见一少年走了进来,正是楚雨楼。
楚雨楼嘴里正叼着一块大馒头,向风逍舞也抛来了一块:“昨夜行动紧凑,想必你仍未吃早饭。别客气,吃吧。”
风逍舞接住,没有说话,脸上神情也没有变。
楚雨楼似察觉出他此刻异样:“司马翔呢?”
风逍舞道:“救出来了。”
“我知道你一定能救出来。我们既有先手优势,苍穹帮的人就拦不住你。”楚雨楼道:“他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
“死了?”楚雨楼惊道:“怎么死的?”
风逍舞道:“自杀了。”
楚雨楼沉默。
风逍舞道:“此事你我虽未料到,但也并不意外。”
他的语气很淡,淡得此事似与他毫无干系。听得楚雨楼心中凄怆,却也无话可说,只是说道:“其实我也该料到他会自我了结的。苍穹帮的人若知道他还活着,一定会将他的秘密泄漏出去。”
风逍舞道:“你也知道?”
楚雨楼点头:“他来时身边并没有人押着他,甚至莫藏还亲自出来迎接。若非莫藏把握着他绝不可能逃走的死穴,他不会来得这么干脆。”
“只是秘密的内容,我就不知道了。只有莫藏一人知道,真正关键的信息莫藏不会向任何人泄漏。”
风逍舞没有说话。
莫藏没有将这一丑闻散播出去,对司马翔而言已是莫大的宽慰。
楚雨楼道:“但你脸上神色仿佛并不只因司马翔,还有别的事。”
风逍舞正欲避开这个话题,忽听得雪波台外又有一阵脚步声。他与楚雨楼四目相对,立刻隐入抱厦内。
楚雨楼已离开苍穹帮,与谢家也已断绝关系,如今孑身一人。而此地尸首也已清扫完毕,理应不会有相关的人再来此处。此刻究竟是谁还要往雪波台上来?
脚步声后还跟着一个略显急促的脚步,来的仿佛是两人。透过窗花隙缝,已能看到确是两人走进雪波台中。
来者竟是夏侯孔武!
自离开紫竹山庄后,夏侯孔武踪迹就一直未明,怎得突然出现在此处?此刻堂而皇之出现在苍穹帮总坛附近,显然此次阻挠义宏庄行动也与他密切相关,说不定还与此中奸细关系颇深。只听夏侯孔武身后之人道:“夏侯侠公,你可不能就这样独自出行。咱们帮主已讲过……”
“我倒要亲眼看看这雪波台究竟有何妖法,竟能让你们十人都死在一个人手中!”夏侯孔武怒吼着:“就在这里,一个万里独行,九个香主,是怎么让风逍舞那个畜生给杀光了的?”
他身后人道:“回夏侯侠公,是因新来的刑堂香主谢雨楼突然叛变,才导致如此结果,否则风逍舞必死无疑。”
“谢雨楼?”夏侯孔武冷笑:“谢钟庭,你教子无方,全家引颈受戮,等着被苍穹帮灭掉,也就罢了。我死去儿子一柳的性命,莫非你还能替我偿了不成?”
他话锋回转:“即便如此,你们仍是九对二,更有风雷堂主亲自出马,却尽数命丧此二人剑下,未免太不成气候了。想来近几年苍穹帮得尽时势,莫藏对你们也逐渐懈怠了……”
“夏侯侠公,”他身后人冷冷道:“苍穹帮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嘴。做好莫帮主交代给你的任务就可以了,至于苍穹帮内部的事,我们自己会总结调整。”
果然,夏侯孔武早与苍穹帮沆瀣一气。只见夏侯孔武脸涨成酱紫,转而变得青红,暴怒道:“我为了把司马家的势力铲除干净,连我亲生儿子的命都搭在里面了,只换得你这么对我说话?”
他身后人语气很淡:“人死为大,还请节哀。同时希望夏侯侠公不要误会,我们苍穹帮一直都惦记着你的付出,这次冲突结束,少不了夏侯家的好处。”
“哼,但愿如此。义宏庄出现以来,五大世家影响力急剧下降,这次至少也要使义宏庄声望一落千丈,让我夏侯家重归鞭笞天下之地位。”夏侯孔武恨恨道:“我只希望你们别再有下次,否则我就和你们帮主说拿你的命来祭一柳的命。”说完转身离去。
他身后人随意一躬,也随着离去。待两人走远后,楚雨楼叹道:“不想司马与夏侯范张之契,竟脆弱形同朽木。”
“也许他本就是人面兽心之辈。”风逍舞毫不犹豫,跟上夏侯孔武的踪迹。
无论夏侯孔武是否与内奸有关系,他的行踪对此刻义宏庄所陷困境一定有重大突破,绝不能轻易丢掉这个目标。
楚雨楼当然也明白,立刻跟上了风逍舞。
极其简陋的客房。
他们在鸿福附近随便找了一家客栈,就在里头歇了脚。
夏侯孔武此刻正居住于鸿福客栈。夏侯家与苍穹帮伙同,他自不必害怕被谋杀。得益于这几日鸿福爆发大量的死亡人数,鲜少客人投宿鸿福,风逍舞监视的难度也大大减少。
他们随夏侯孔武来到鸿福后,发现其长时间不再出来,于是就近入住了一家小店。此处既有鸿福这样一等一的瑰丽宿处,当然只有廉价的客店才能在其附近经营下去。
只是当他与楚雨楼说要入住时,掌柜那诡异却略带笑意的眼神始终让他感觉不太对劲。
此刻夕阳时分,风逍舞正坐在窗边,捕捉着出入鸿福的每一张面孔。夏侯孔武虽一直未有动作,楚雨楼却已出去了。
他在临近黄昏时就说要出去一趟,风逍舞也没多问。
门开了。楚雨楼已回到房里,手里已多了一支酒壶。
风逍舞皱了皱眉:“你现在要喝酒?”
楚雨楼道:“现在就喝。”
风逍舞道:“夏侯孔武不知何时会有行动,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我不认为现在是喝酒的时候。”
楚雨楼将酒倒出:“我们第一次相见的那天,你也说了同样的话。”
风逍舞不再言语。
既然楚雨楼记得,却还是选择饮酒,那他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楚雨楼举杯,饮尽。再举杯,再饮尽。
一连四杯后,他才开始说话:“我听说你从不碰酒。”
风逍舞点头。
“每天夕阳时分,我都会喝酒。”
风逍舞瞄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是一天里我唯一会喝酒的时间,我也尽量不让自己有醉意上头,只是……喝一点罢了。”
风逍舞道:“你每天只在这个时间喝酒,我还应该继续问下去吗?”
楚雨楼大笑:“原来你竟是这么体贴的一个男人,我还真是没想到。你要问也可以,只是看我会不会答了。”
没等风逍舞说话,他就已接道:“她名字里有个‘夕’字,我们第一次确定关系也正值夕阳时分,因此我叫她夕阳。”
他目光已至远方绚烂晚霞。带着柔和晚光,他眼里神采也变得无限柔和:“此刻又是夕阳时分……”
他仿佛看到曾经情人的笑靥,一如此刻晚霞令人沉醉。
风逍舞也随着他的目光转向夕阳。
晴空夕阳锦丽。
夕阳易逝。
“离别那一刻,也正值夕阳时分。”
“我们不愿分离,也从未曾想过分离。”
他再倒酒,一连又喝了五杯,长吐一气,缓缓道:
“但我们终是分离了。”
夕阳西下,黄叶翻飞,人相倚。
云影如水,高风唱晚。
夕阳渐沉……
风卷落叶,落叶摩挲大地。
永远牵不回的背影,永远望不断的思念。她的身躯随着泪影消失在晚风中,消逝在夕阳下……
“我们不想分离,却不得不分离。”楚雨楼话语间情绪已开始泛滥:“她家里已将她配给当地一户有钱的公子爷,我当时却没有能力将她留住。”
“不……也许并非因我没有能力,只是我一直没有勇气说出那句话,不敢承担今后的一切。”
“当时她的眼瞳里,是否也期盼着我能说出那句话呢?”
他闭起双眼,不让眼泪流下。风逍舞已转头,不忍再多看。
过了很久,他才睁开双眼,望向天边夕阳:“现在我已有足够能力,也有十足勇气说出那句话……”
但她已不在。
世间最令人无奈的也许就是错误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
楚雨楼喃喃说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不知在这夕阳时分,她是否也会想起这段往事?”
剑无情,永无情。
只是执剑人是否能如手中剑一般无情?
秋风去又来,可曾捎来故人的几分思念?
殢雨尤云不堪云,燕约莺期难再期。
楚雨楼忽然笑了,揉了揉双眼:“以后如果你有泪要流,一定不能让它缩进眼里,不然你就会知道,强缩回去的眼泪会让眼睛又辣又痛。”
“眼泪从来都不属于眼睛。它既要流,就让它流吧。”
风逍舞也忍不住笑了。
却不知是否真的在笑?
夕阳消逝,还会再有。人若逝去,将永不复来。
楚雨楼看向风逍舞:“我从未与人说过这些事。”
风逍舞道:“我能看出。”
楚雨楼道:“今日原本我也不愿说。”
风逍舞道:“但你却说了出来。”
楚雨楼道:“因我看出你也有一个人,且现在大概已陷入危难中。”
风逍舞沉默。
楚雨楼脸色极为庄重:“我希望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不要像我这样,痛苦地遗憾终生。”
风逍舞转头,望着楚雨楼的目光。
他的眼神坚定且决然。
“我一定会做到。”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黄昏已逝去,夕阳已沉。
楚雨楼望着鸿福的双眼已略显焦躁。忽然他两眼放光,风逍舞也凝注起来。夏侯孔武终于行动,只见他抱着个嘴角有颗红痣的女人走出鸿福,一路打情骂俏,上了事先已备好的一顶暖轿,向西而去。
风逍舞与楚雨楼立刻跟上。暖轿在城中向着大路走,竟丝毫不避行踪暴露的可能。
漏箭无声,夏侯孔武轿子在城中已走了约摸半个时辰。风逍舞脸上仍未有一丝不耐,楚雨楼也没有显出急躁。只要有事做,楚雨楼就不会觉得烦闷,他做任何事都不喜欢干等着。
西城门已在望。夏侯孔武离城也不加任何伪装,坦荡荡就出了城门。风楚二人也随着出城,走在西郊。
郊野沟洫纵横交错,大多已经闲置。今岁流年,未入冬此地便开始飞雪,反常的气候也乱了务农的节奏,许多人家已被迫提前进入冬闲。
月已现天边。
楚雨楼道:“城外有一河川,雪波台之水正源于此。这傍水地儿多是富贵人家设席野宴的好去处,夏侯孔武莫不是想去那里?”
又走了约半炷香时分,远处已见星星点点几闪明灯。夏侯孔武所至之处怕正是此地。风楚二人展开身形,抢先飞身掠去,落在同一株长青老树的翠叶深处。
曲水畔,数十名家丁装扮的伙计正布置场景。风逍舞眼见夏侯孔武轿子已不远,看来其目的地确实在此。锦屏丛山,湘帘如林,一张金丝楠木雕蛐鸟秋月大圆桌,上铺绣工繁复,取色鲜明的梅兰竹菊龟背纹四方联续蜀锦大桌布。十六张海南黄花梨洒金腰果大漆太师椅,上覆大红妆花椅毡,背靠苗人与濮越人地区独特的百蝶穿花并银杏蜡染椅搭,桌上鎏金猊鼎,冷香缭绕,通透火光如豆,燃着的正是黄家“薜荔香坊”的“惜旧年”名香。一众伙计见夏侯孔武暖轿将至,赶忙抓紧布设,在夏侯尚未抵达前匆匆布置完毕,侍立在一边。
夏侯孔武一下轿,立刻有五六青衣开始鼓乐,丝竹管弦,龙吟凤哕,淫靡不绝。轿里女人也已走出,衣衫不整,媚眼如丝,如钩子一样随时能勾去男人的魂魄。不等女人整理衣妆,夏侯孔武已将她抱起,女人娇咤一声,笑骂起来,纤纤玉手拍向夏侯孔武。两人一边调笑,一边朝圆桌走去,坐下。
女人像只温柔乖巧的母猫腻在夏侯孔武怀里。夏侯孔武道:“这敲嫖花子怎么还未来?看来这是第一次我来得比他要早了。”
女人吃吃笑道:“你这死鬼也好不到哪去,好意思这样说别人。”
夏侯孔武眯起双眼:“难道你不喜欢我这样的死鬼吗?”
女人向他飞了个媚眼:“除了你这样的死鬼,我谁都不喜欢。”
夏侯孔武道:“那敲嫖花子长得俊,手段也是花样百出,你也不喜欢他?”
女人嗲声道:“我不要,人家就爱你一个人嘛。除了你,我谁都看不上眼。”
夏侯孔武看着怀里女人,从她的脸看到腰,再从她的腰看到她的脚,上下来回看了好几遍,最后停在她丰满雪白的胸脯:“说实在的,绯霞,你这么好,我真舍不得把你让给那死鬼。”
他叹了口气:“可这次我打赌输给了他,总不好赖账,你说怎么办?”
绯霞也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这种男人一项一言九鼎,言出必行。我们这种女人能与你有过短暂共同时光,已是莫大的福份……”
花场风月的女人,一向懂得如何恭维男人。即便在男人输得只剩一条裤衩子,也能将他吹捧成世上最伟大的国王。绯霞眼里似有灵光泛动,春葱般的指尖抹了抹眼睑:“我这辈子跟过你,已是运数耗尽了,即便你如何安置我,我也毫无怨言。”
夏侯孔武咧嘴一笑,双眼在她身上搜寻着:“等一下你就不是我的了,但现在却还是的,对不对?”
绯霞像条蛇一样将夏侯孔武缠住,腻声道:“我现在当然还是你的。”
夏侯孔武道:“所以……”
绯霞吃了一惊:“你难道现在就想……”
不等她说完,夏侯孔武已扯开她衣服上的丝带。
只一条丝带,她的衣服就已全部敞开。香罗轻解,露出晶莹雪白的胴体。
两边家丁脸色也已变了,却不敢多看一眼。绯霞抱紧了夏侯孔武,娇喘在他耳边吐息。夏侯孔武低吼一声,将她抱起,往桌外走去。女人见夏侯孔武不愿在众人面前办事,脸上情绪竟似有一丝低落,却仍百般软款,不断殷勤掇弄着。
风逍舞与楚雨楼脸色也变了,他们也没想到夏侯孔武突然起了兴致。
夏侯孔武抱着女人走到水边。他将女人放下,一边剥落衣裳一边道:“我从未在野外的水里玩过,今天我就和你试一试这是什么感觉……”
绯霞娇笑道:“只要你开心,在哪里我都不介意。”
夏侯孔武将女人衣服完全剥开后,抱起她跳进水中。水里开始翻腾起一阵阵浪潮,一声声销魂蚀骨的喘息自水中传出。这女人在水里也灵活得像条水蛇,将胸中男人死死缠住,两人蜂头花嘴,吮咂有声。女人眼睛像起了层雾一样诱人,夏侯孔武每次放慢动作时她都会不自觉翻一翻白眼,也不知是不满还是享受。
风楚二人脸上满是尴尬,然而却不敢将视线完全移开,生怕漏掉赴宴之人的身影,只有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风逍舞不禁苦笑,他不明白夏侯孔武既有这么旺盛的精力,为何不肯分点出来教一教他儿子那糟糕的剑法。
天边已完全暗了下来,水里浪潮也渐渐平息。
夏侯孔武与女人从水里爬出,早有家仆放置好平绸丝巾。两人相互拭干身子,逗弄一番,穿起衣服。夏侯孔武叹了口气:“本以为这次过后,把你送出去我就不会那么心痛了,可现在我知道我仍是错了。”
绯霞眨了眨眼,笑骂道:“你这死鬼,不会还要再来一回吧?”
夏侯孔武道:“那倒不会,还是正事要紧。只是我们都已完事了,那花子怎么还不来?”
远处一阵大笑传来:“我早已来了,只是看你仍在干活,不好意思进来打搅你罢了。”
夏侯孔武笑了:“浑小子,可算来了。”
远处又有灯火传来,前后奴婢萋且,手执羊角宫灯,七香车后随着十顶软轿,缓缓滑入席间。软轿上走下十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向夏侯孔武抛去妩媚笑容。
“我怕这次打赌输了你会心痛得上吊,于是找了十个女人来安慰安慰你。怎么样,夏侯老兄,小弟我可算细致入微?”
七香车中,走出一锦衣男子,带着女人微笑走来。他的衣着永远都是最时新,吃的住的永远都是最精细,陪着的女人永远都是最解风情,微笑中的神韵永远都最撩动女人的春心。
这人赫然是简二先生!
谁能在灯熄灭的瞬间杀死当代峨眉掌门易风扬?
谁能在一晚上以暗器杀死那么多位武林高手?
当然只有简二先生。
简二先生中的那几发银针,原来只不过是为了引开司徒超风的注意,联合苍穹帮行动,将嫌疑嫁祸到风逍舞身上。一向对自己身体百般怜惜的简二先生,竟不惜使出自戕的方式。
然而这还不足以让风逍舞减轻对简二先生的怀疑。为苍穹帮做事,且对手是义宏庄,使出任何手段都不会奇怪。只是简二先生就算能避开义宏庄耳目,也不可能有分身术。那天风逍舞分明在乾兴房里看到他正酣战着,在丐帮行动中受了那一剑,是不可能还有力气在床上和女人办事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
楚雨楼已想出手,风逍舞却制止了他。
简二先生带了十个女人过来,加上他自己一共十一人,再加上夏侯孔武及绯霞一共十三人。
然而这里一共十六张椅子,还有三人是谁?
风逍舞已能猜到一定是那天丐帮行动中没能揭穿身份的那三人,其中就有钟无泥无法下手的那人。他决心等这三人到场后再说,他必须弄清楚三人身份。
夏侯孔武大笑:“难怪女人们都那么喜欢你,我若是女人说不定也忍不住会爱上你的。”
简二先生道:“你若是女人,我可不敢要。”
夏侯孔武二话不说,将怀里女人推向简二先生。绯霞燕子般飞去,倒进了简二先生怀里。
夏侯孔武道:“你我打赌十天内,你能将人全部杀死,现在虽未结束,但结果已然明了。我也不虚与委蛇,我输了,她已是你的。”
简二先生大拇哥一竖:“好,不愧是五大世家之首夏侯家家主,果然痛快!”
夏侯孔武道:“你虽给我找了十个女人,我却丝毫不感激你。我敢保证,这女人一定比你带的十个女人加起来更妙得多。”
简二先生道:“我当然早已看出来了,你以为我会做亏本买卖?”
他一根手指挑起绯霞的下巴,看过她的脸,她的颈,她的胸,她的腰,她的手指,她的腿肚,她的脚踝,全身上下盯了很久很久,缓缓点头:“极品,果然是极品。”
夏侯孔武一怔:“别人都说你眼睛毒,我还不信,今日我方信了。我可是尝过此女枕上风月后才知是极品,你居然只凭双眼就看出来了。”
简二先生微笑:“我现在已忍不住想尝一尝了。”
绯霞眼神如妖狐般迷魅:“简二先生想要,我现在就可以陪。”
简二先生惊道:“刚才你与夏侯老鬼搞过一次,还有力气陪我?”
绯霞倚在简二先生怀里,一如方才倚在夏侯孔武怀里一般:“人家现在可是简二先生的女人了,不懂点硬功夫怎么行呢?”
“好,这笔交易真是值了。”简二先生掇弄着女人欲滴双唇:“不过你放心,我可不像夏侯兄那么猴急,这种事还得慢慢来才有趣。况且我伤仍未好,待好了再说。”
夏侯孔武道:“你也当心了,下次我肯定还会把她赢回来。”
简二先生道:“你若能赢我,我也会像今日一样痛快地还给你。”
听着两人嘴上半句不离女人,楚雨楼已显不耐,风逍舞赶忙拉住他。
此刻绝不能前功尽弃。只是莫名其妙地,他竟又想起了李沁的话。
夏侯孔武举手招呼,一旁侍立的家丁会意,取出备好的蓝桥风月名酒,十三酒樽,一一满上。
夏侯孔武举杯:“来,咱们先干一杯。”简二先生道:“请。”一众女人随声应和。
“他们三位呢?”
“你总该知道他们三位身份。此刻正是行动关键,苍穹帮内部又死了万里独行与八个堂主,那谢雨楼如今又不知去向。莫藏已急得快没了伎俩,那三位又怎少得了费尽心思进行调整?”
简二先生叹了口气:“幸好我溜得快,否则莫藏那脸色……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脸色这么难看。”
夏侯孔武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简二先生道:“幸好那天我有金丝软甲护身,才保住了这条命,否则今天也不可能坐在这里同夏侯兄你喝酒了。”
夏侯孔武皱了皱眉:“这姓风的剑法真有这么可怕?”
“我从未见过世上有这等剑法。”简二先生眼里可见地露出了惊骇:“不失偏颇地说,我暗器手法除了花来凰与唐大,天下已无人能与我一争高下。却在我春柳叶来不及出手时,他剑就刺进了我的胸口。”
“我知道一柳是死在他手里的,但我有句话,你一定要记住。”简二先生语气极为严肃:“你可以去找鬼阳隐士、苦雨、云松,甚至萧听月与杨青虹,这些名门大派的高手比剑,却绝不能去找风逍舞报仇。”
“面对这些人,我的暗器至少仍有出手余地,然而面对风逍舞,我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你的儿子死的不冤,杀风逍舞这种事还是交给苍穹帮来做吧。”
夏侯孔武掌心已渗出冷汗:“真有这么厉害?”
“厉害得简直不可思议。”简二先生道:“不过若非钟无泥与丐帮私下有独立行动,他也没机会对我使出那一剑。这老不死的倒真是会装蒜,我也小瞧他了。”
夏侯孔武笑道:“现在这老不死已真的死了。”
简二先生也笑了:“要不是钟无泥那一棒突然收手,死的就是我们了。丐帮数百年基业,其威风与苍穹帮当真不可同日而语,苍穹帮若想与丐帮正面来一场硬的,至少仍需十年。”
夏侯孔武点头:“过程虽凶险,这次你毕竟还是成功了。”
简二拍了拍夏侯孔武肩膀:“若非有你在房里来个乾坤大挪移,我一定会被风逍舞察觉。这次大功我也会分点给你。”
风逍舞猛然醒悟。
原来那天他看到的不是简二先生,而是夏侯孔武。
窗纸上的剪影看不出一个人的相貌,而夏侯孔武恰巧与简二身材相仿。当时里面又正做着那种勾当,风逍舞也不好意思戳破窗纸一探究竟。因此只要是与简二先生身段相近之人,都会被认为就是其本人。
夏侯孔武自离开紫竹山庄,一直行踪不明。如今看来恐怕早就不知在何处上了简二先生的车驾,并与其一道而来,此后一直窝在乾兴简二的客房里。此次行动来的尽是武林豪杰,简二先生更是贵为简家前任家主,即便是义宏庄也不能对其车驾实行详细搜查,使得夏侯孔武顺利藏匿进来,暗中为简二先生的卧底行动补阙挂漏。
那日司徒超风也出现在那里,说不定他也开始怀疑简二先生,在探查简二的真实意图。只是他是否有被夏侯孔武这一手给晃到?
夏侯孔武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兄弟。虽一谈到女人你就翻脸不认人,但总得来说,你还是很讲义气的。”
简二先生道:“我这辈子就是为了女人而活的,女人事当然绝不可能让步,就算兄弟情也得排第二。”
夏侯孔武无奈叹了口气:“你果然是比我还过分的一条老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