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司礼难得起晚。

大概受某人影响,他那极其养生健康、一丝不苟的作息近来隐有松动的迹象。工作室已步入正轨,灵族的内部调查也非一朝一夕,觉得来之不易的闲暇里放放松也不是坏事。

他闭着眼,但仍不习惯。晨光覆盖眼皮,一片白茫茫;空气顺鼻腔深入肺部,胸腔起伏,经呼吸系统又释出;然后是心跳,脉搏,灵力沿血液流动。苏醒后,身体各处的知觉恰如窗外的鸟鸣逐渐清晰。


(资料图片)

随之睡意阑珊,不到半小时便起身下床。边走边无奈扶额,到底是怎样无忧无虑的笨鸟才能每每周末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打理花房是日课,即使没有需要特别照料的花草,齐司礼亦习惯如此。欣欣向荣的景象意味着勃发的生命力,春生秋死,生机往复,令他本能亲近。因此,比起精心打造的秘密花园,这里更接近天地间生生轮回的一处缩影。

隔绝市井聒噪,以生命慰廖生命。

他心不在焉地浇着花,岐舌爬上肩头。

“老齐,你怎么还在摆弄,我都饿了。还有我这都几天没沾荤腥了,今天能来口肉的吗?”

白蜥蜴发出与小身体不匹配的大音量。齐司礼眉头都没动一下,仍捏着壶把。

“不能。”

“……算了,就知道问也白问。素就素吧,什么时候做早饭?”

一道门铃适时打断,在大周六无人问津的早晨显得格外突兀。齐司礼动作顿了顿,唇畔牵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放下水壶,施施然去开门。岐舌缩回玻璃缸。

门外,他如愿以偿撞见满眼日光和一张笑盈盈的脸。人影的轮廓仿佛沾着绒毛,几乎要虚化在背景里。实在晃眼,他金色的瞳孔微收,看清来人神采奕奕,眼睛亮晶晶的,甚是得意。

“早上好,我今天没有迟到哦,希望你还没有吃早饭!”

女孩子歪着脑袋,声音浸着露水般温润。她大概一路小跑,额前刘海被风吹开,一边说话一边小口小口喘气。

齐司礼有种如梦初醒的恍惚感。然后才注意到她手里晃着两个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奶白色、土黄色、深绿色区块分明。

“今天倒是勤快,不嚷嚷着睡懒觉了?”

他轻笑,仍体贴地接过东西,看她动作熟练地关门换鞋,不紧不慢往里走。

她用了“迟到”这个词,其实并不准确。事实上没有任何约定,两人只是心照不宣地把时间留给对方。大多是午后各做各的事,晚上一起吃饭,她再找各种理由留宿。

今天意外的早,又惊又喜。

“这是我小时候上学路上常光顾的那家店的早餐,去晚了可就没有口福了,我特意早起去买的呢。”女孩子乐呵呵地跟岐舌打招呼,东西一件件拿出来铺满餐桌,“好东西当然要大家一起分享啦。快来快来,油条豆浆小笼包天下第一!”

他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捏着几只小碟,正瞧见她啪地一声将吸管戳进纸杯。“关系到吃的就这么积极?”

“怎么会呢,”她眨眨眼,正色道,“我明明是积极来见你。”

齐司礼落座,并不答话,慢条斯理地夹起一个小笼包,觉得脸上有点热。岐舌却不理他。桌上的包点闪着油光,香气四散,小蜥蜴说话都隐隐颤抖。

“妹子你太懂我了!糯米鸡是给我带的吧!”岐舌绿着眼睛爬过去,没碰到,被齐司礼截住。

“他这周都吃素。”

小蜥蜴哀嚎着,怎么瞪对方都不为所动,反收获女孩同情的目光,她主动凑过去咬耳朵。齐司礼不动声色放下筷子,只斜睨一眼,一人一蜥立即退开,仿佛刚才无事发生。

她把豆浆捧过去,讨好般:“五谷豆浆我特意买了无糖的。”

“有心了。”

齐司礼相当给面子地抿一口,心情大好,一瞬间竟觉得加了糖的也不错。他低头看看深色的浆液,豆子打得极细,浓郁的豆香留在唇齿间。女孩吃得满足,两颊一鼓一鼓,如此这般夸赞老板娘手艺好,还不忘劝他多吃点。

于是拾回筷子,从善如流地一一尝过她夹给自己的餐点。

也罢,这样刚刚好。

午后,日头正烈,好在屋外绿树荫浓,漏下几缕阳光穿过玻璃花房,不刺眼,大有昏昏欲睡的感觉。

齐司礼捧着书倚在沙发上,瓷面反射的光投进室内,他的皮肤几乎白到透明,青色的血管沿小臂蜿蜒而上,模糊地消失在布料边缘。三两步距离外,女孩子的稿纸画具铺满桌面,而她本人,已经颇为纠结地盯了许久。

不作交流,偶尔翻页的声响和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幸而没被空调掩盖,不至于太沉闷。夏日的蝉鸣遥远而悠长,茫茫然有种岁月静好,一眼看到老的感觉。

那种长久以来被他刻意忽略的、可有可无的感觉。

齐司礼感受到注视,抬头,恰好将女孩匆忙抽离的视线抓个正着;敛下眼,那道目光像好奇的猫又滑回自己身上。

他合上书:“想问什么就问吧。”

“……啊,也没什么大事。”女孩转着笔杆,欲言又止。

齐司礼转而去看桌案的稿纸,只瞄一眼便蹙起眉:“这是你画的?”

“不是不是,”她赶紧摇头,“是组里的新人,满满这几天忙就让我帮着看一看。”他面色稍缓,听她继续说。“看得出有自己的想法,就是太有想法了……”

她忽地顿住,仰头看齐司礼眉宇间淡了不悦,于是松口气:“你答应教我,但没说可以帮别人改。要是你不愿意的话我就——”

“你就什么?”齐司礼翘起嘴角。

“就,就再想办法让你帮我看呗。”

“大言不惭,这点觉悟还带实习生。”他说得毫不客气,语气温和又无奈,倒没有半分挖苦的意思。

女孩撇撇嘴,似是想反驳几句,鼓着脸憋不出半个字。齐司礼知道总也拗不住。

安静半晌。

再抬眼时她单手撑着脸颊,开始摇头晃脑。齐司礼起身离开。从厨房端回薄荷水,那纤细的身躯已经趴上了桌案。

他伫立于门外,远远地注视着,并不觉得意外。房间静得出奇,她嵌在看惯的布局里,相得益彰就好像本就需要她装点那样。吹拂的冷气亲吻发梢,自然亮度替女孩渡好一层亚麻色的柔光。

可惜她看不到,到底谁更像毛绒绒的小动物。

融化缩小的冰块自顾自挪了位置,跌落填进那空隙,不巧砸在杯壁上。咣当一声,齐司礼惊醒,眼睫微颤,飞快眨了一下。

在心里说服自己,再等等吧。

清醒的时候她是灵动的。会叽叽喳喳说很多话,永远以满腔的热忱奔赴生活、梦想和所爱之人。是他漫长独处中唯一想留住的热闹,在最触手可及的地方。

而睡着时,那份热闹连同朝气和锋芒全然收敛。

女孩枕着一条手臂,鼻息缓而浅,另一只手虚虚握着铅笔,随时要滑落。稿纸残留他的笔触,她的字迹洋洋洒洒数行,前面还说得上工整,越来越潦草,以几撇意味不明的飘逸线条收尾。

他轻易抽出笔,立即从那香沉的睡颜中猜出个七七八八。她的“积极”,显然较自己想象中更甚。

相似的场景被记录在某张照片里。偶然被她发现,仍留着,也几乎淹没在两人的合照中。情景再现时又觉得拍照的动作都多余。

来日方长,他永远能找到更好的角度观察。

只是再睡下去手臂该压麻了,某人醒来后免不了要哼哼唧唧地撒娇。齐司礼轻声唤她,并无回应;再伸出手,却在将将碰到小幅颤动的肩头时又挪开。

他认命地叹气,弯腰揽住她的背,让她倾靠到自己怀里,一手绕到膝弯圈好,抱稳站起来。动作足够温柔,怀中人没有要醒的迹象。

睡得够沉的。齐司礼垂眸看她,眼瞳中映着明晃晃的无奈,收紧手臂,迈步走向卧室。

女孩躺下便侧过身,枕面沾满檀香,她蹭了又蹭,找到舒适的姿势才不再乱动。齐司礼调好温度,转身去拉遮光窗帘。将离开时听到轻微声响,他回眸。不知怎么的,半点移不开视线。

宽大的双人床她只占据一小块,在齐司礼惯睡的一侧,整个人几乎都要陷进去。

他的指尖在门把上捏了捏,倏地松开,踱步回到床边坐下。

女孩熟睡,神色稍显疲惫。大概梦得辛苦,蜷缩的姿态带不来太多安全感,她的眉头也皱着。

齐司礼不住地放轻呼吸。心脏颤动牵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与莫名的即视感一起,久违地让他体会到无措。

哪里似曾相识,哪里又微妙的违和呢。

喉结快速滑动了一下,他才意识到喉咙干涩,吞咽都变得困难。如若开口,定声色沙哑。明明伸出手就能够到,这点距离也好似雾里看花。

是见过的。

清醒的时候比睡着多,劳神也是,疲惫也是,平静地守人入梦。不在昏暗的房室,而在深秋的枫树下,有时是破败的城池边。思及还依稀能嗅到奇异的、硝烟混合泥土的味道,大概浸了血,或者别的什么。

面孔变了又变,一副副相似又不同。望向他们时,心口总要被难以言喻的钝痛占据。白昼的光几乎令他目眩,久之竟也成习惯。

令人唏嘘。

不是那种。齐司礼闭上眼,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

看着她时那么不同。她在他心底挖了个洞,把自己种进去。根系爬在心脏上酸胀又柔软,告诉他争夺与淡漠外的第三种生活方式。

齐司礼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在女孩的眼角摸到一点湿润。他久久凝望着,眼神近乎虔诚。

冥冥中自有因缘。千年的时间太长,足够枯骨黄沙深掩于钢筋丛林下;而造化终于将她送到身边。与他截然不同,亦使他完整。

爱人是一种能力,本以为已在时间中消磨殆尽,却因为她的到来,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女孩子睫毛微颤,竟慢悠悠睁开眼。像是还未从梦境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中缓过来,愣愣地看着。

齐司礼眼中闪过一瞬局促。知道掩饰也无果,他干脆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从容收回手。目光再度交错时,她完全清醒过来,神色雀跃又狡黠。

“齐司礼,你是不是……”

“某人困得趴下就睡,连自己沾了一脸铅笔印都顾不上。”

对方的气势一下瘪掉,像只落水的小兽,急匆匆地揉脸想擦干净。间隙偷瞄到齐司礼似笑非笑的表情,反应过来。

“才没有呢!”她撅起嘴控诉。

“嗯,没有。”齐司礼轻笑,“睡好了?”

“还行,就是你的床太软了,睡得腰疼。”

他略一思索,不咸不淡地答:“生理期是不是快到了。”

女孩伸懒腰的动作顿住:“好像……?”顺从地抬起腰方便他塞软枕,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很快放弃,摸索枕边找手机。

“按上个月算还有不到三天,”他出声提醒,按住她乱动的手,反被她捉住,“困就好好休息,还起这么早,别累着。”

齐司礼多看了两眼,不再说话,起身离开。

像努力劝说自己般,他的动作并不果断。被虚握住的左手缓缓从她掌中抽离,带着些许意犹未尽的遗憾,路过掌心最灼热柔嫩的方寸之地。指尖的薄茧剐蹭皮肤,轻得发痒,小指无意识勾了勾。

近脱落的瞬间突然被用力捏住。

他弓着背,身形一顿,看见手边还搭上来另一只。

“齐司礼我好困呐,你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那只手在自己掌心挠了挠。

呼——吸——

他极力克制着,一如极力控制胸腔里燃起的欣喜。不好,现在不是睡觉的时间。但这次,他没有如此对自己说。

他总是淡淡的,情绪不显山露水,深深沉进眼底。偏被她察觉,一次一次小心翼翼地托起。其方式可谓笨拙得不讲道理。

但——

齐司礼莞尔,顺势坐回去,话语在俯仰之间染上十足的笑意:“你要不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我就是那个意思呀。生活不易,没有小狐狸的陪睡贴贴就像鱼没有水,社畜没有休息日,机器没有润滑油——”

“行了,”他及时打断,以防她再说出什么夸张到没边的比喻,“油嘴滑舌,我看你精神得很。”

很难拒绝,或者他不曾想过。齐司礼躺在她身边。想来不可思议,几个小时前他百无聊赖地起床,错开午休的点,竟也有了困的感觉。

女孩靠过来,圈住他的腰抱紧,力道很大,不似寻常。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轻拍后背以示安抚,低头去确认她的表情。

她埋首于自己怀中,摇头不作答,手臂却松了松。

齐司礼没有追问,将她的长发拨到枕边,随即听到哼笑声:“今天的齐司礼感觉很特别。”

“哪里特别?”

“特别温柔。”

他能清晰感受到女孩的体温,心跳,呼吸和触碰。于是,在争先恐后涌现的众多感觉中,诧异和困乏反成了最不值得一提的两种。

她看不到的地方,齐司礼眉眼舒展,浅浅地笑了。

“嗯,睡吧。”

你醒了,我还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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