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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论赣巨人纪实性叙事的双重结构

万建中

原文刊载于《赣南师范大学学报》2021年第2期

摘 要

《山海经》赣巨人文本集纪实叙事和虚构叙事为一体,但在后世的演进过程中,其中虚构的情节并没有获得独立的叙事空间,而是进入从兽到兽的叙事模式之中,成为地方志和野史中的点缀,叙事明显偏向纪实。赣巨人纪实叙事施展“无中生有”和“生搬硬套”双重路径,两者又相互关联。赣巨人文本最富有叙事张力的是兽与人的对立,从兽到兽和从人到人构成赣巨人并行不悖的双重叙事。前者直接承继《山海经》,后者延续了赣巨人的族群叙事,即为赣巨人连缀后继的族群。在族群叙事的框架里,嵌入了另一具体化了的双重形态:赣巨人——山都、木客;赣巨人——古越人、苗族、畲族、客家。在后一形态中,同样包含双重的叙事形态。实中有虚,虚中有实,以实为主,以虚为次,这是赣巨人纪实性叙事双重结构的显耀特征。

关键词

《山海经》;赣巨人;叙事;

纪实性;虚构;双重结构

赣巨人传说叙事的原点或曰底本在《山海经》里面。卷十八《海内经》云:“南方有赣巨人,人而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唇蔽其面,因即逃也。”袁珂先生称:“《海内南经》作长唇是也;长臂当是长唇之讹。”《海内南经》:“枭阳国在北勾之西,其为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左手操管。”晋代郭璞注曰:“即枭阳也,音感。”这两段文字相互关联,其所叙述的基本情节相似,只是一为赣巨人,一为枭阳。郭璞解释为两者其实为一。清人郝懿行说:“郭注《尔雅》狒狒引此经作其状如人。”李福清判断:“巨人是许多民族神话中常有的人物。有些民族以为先有巨人,然后才有神祗,即巨人是最早的一代……”毋庸置疑,《山海经》是赣巨人叙事的源头。这一元文本蕴含人与兽、虚构与真实的双重叙事特质,这为后世关于赣巨人的叙事构建双重属性提供了多种可能性。需要说明的是,赣巨人叙事由文人(文献)和民间(口头)组成,本文论及的是文人叙事。

一、 无中生有与生搬硬套

《山海经》两段文字成为赣巨人叙述的终极文献,被反复引用,构成了这一历史真实陈述的最终证明。后世的相关叙事都是在试图还原赣巨人的真实面貌。表面上,这一元文本集纪实叙事和虚构叙事为一体,实质为带有虚构性质的纪实叙事。以纪实为主,虚构为辅,虚构与真实的交织,为不断涌现的述本提供极为广阔的空间。赣巨人的情节原本极富想象力,属于具有代表性的神话叙事,但在后世发展过程中,虚构叙事没能获得独立的进化空间,这一情节并没有得到进一步张扬,演绎为经典性的纯粹的神话文本。不仅如此,反而逐渐朝纪实性叙事靠拢,被纳入到从兽到兽的叙事模式之中,成为地方志和野史中的点缀。

在文本出现的时间上,底本显然在先,述本在后,这符合传统叙事学的叙事分层理论。《山海经》中赣巨人叙事的双重结构为后面的述本奠定了难以偏离的叙事定势,双重成为赣巨人所有叙事文本基本的结构模式。赣巨人的《山海经》文本的叙事就带有明确的双重结构性质,对这一文本进行分解,纪实和虚构一目了然。“南方有赣巨人”和“枭阳国在北勾之西”是典型的纪实叙事的话语表达,意在突出历史的真实性即赣巨人出现的可靠性。而长唇、反踵、“见人笑亦笑”似乎为虚构性表达,倘若以“兽”定位,便可视之为纪实性叙事了。

那么,赣巨人的纪实性叙事是如何展开的呢?在这一过程中充分显示出古人的叙事智慧:一是创造事实,无中生有;一是生搬硬套,为赣巨人巧立各种名目。这两者相互关联,细究起来仍具有双重结构的性质。不过,在具体叙事展开的过程中,两者交织为一体,委实难以拆分。

《山海经》的纪实性叙事不可能是充分的,因为没有留下赣巨人的遗迹。“以文献、档案和遗迹为据,唯有历史才自称其所谈论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和人在过去真正实施过的行动。”就赣巨人而言,能够证明其确实存在并得以延续的唯有遗迹。因此,遗迹是赣巨人能否真正进入历史(纪实)叙事的关键,因为遗迹才是赣巨人存在的直接依据。然而,赣巨人毕竟不是“北京猿人”“元谋猿人”,难以演绎为考古叙事的话语系统。但是,寻求赣巨人的遗迹及其后裔是历来这一文人叙事的一条主线。赣巨人叙事之所以一直没有中断,一方面在于《山海经》的赣巨人叙事具有纪实的多种可能性,纪实叙事的优势十分突出;另一方面,后世总是会出现与赣巨人有牵连的遗存和族群,这些遗存、族群与赣巨人是否有事实上的关系并不重要,在文人叙事的视阈当中,事实与非事实的边界并不清晰。据《龙南县志》载:“玉石岩在县东北二里,孤峙江浒,状若弹丸,石青茜如染黛。又二里许为玉石岩,有上岩、下岩、新岩,洞广十数丈。旧有玉迹寺,以旁有巨人迹得名。宋太宗赐书二十卷,建阁藏之。”《南安府志》亦载:南安有双秀山,“山多怪石,有巨人迹”。据有的学者考证,此处巨人乃赣巨人。尽管相距《山海经》的时间跨度巨大,但仍在延续赣巨人的纪实叙事。谁都清楚,赣巨人不可能有历史遗存并进入考古叙事,然而为使赣巨人叙事保持纪实的品味,便千方百计地寻求与赣巨人产生瓜葛的可能性,并让赣地的一些自然景观往赣巨人身上靠。这种叙事企图为考古学所不齿,却赢得了赣地人文社科学者的广泛认同。关于祖先的叙事蕴含神圣的内核,能够满足当地人与生俱来的归属感。大多赣籍文人在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终极问题时,不约而同地指向赣巨人。“‘赣巨人’是江西人的老祖宗,几乎已成定论,不就连江西省的一些领导在谈话中也常常提及。”“巨人”的名号是值得炫耀的。

如果说“巨人迹”是“无中生有”的话,那么下面对“赣”字的误读就属于“生搬硬套”了。理所当然,关于赣巨人的纪实叙事责无旁贷地落在赣地或与赣地有关的文人身上,因为赣巨人最能激发赣地文人的叙事兴趣。引经据典、移花接木和张冠李戴乃文人叙事之擅长。“赣巨人”实为憨巨人。《韩非子·南面》云:“是以愚赣窳随之民,苦费而忘大利也。”此处“赣”同憨。“赣也常用作通假字,借为愚戆、戆直之戆。”赣巨人行为举止以“憨”概之,颇为贴切。傅平国认为赣巨人就是憨巨人,他说:“狒狒以其性赣愚,以其躯巨大,以其状如人,人名之曰赣巨人,不亦宜乎!赣巨人者,憨巨人也,亦即愚巨人也。”《山海经》中,几乎所有的远囯异人都未明确具体所处地方,诸如“厌火国在其南”(《海外南经》)“三首国在其东”(《海外南经》)“有人曰三面,是颛顼之子,是谓大荒之野”(《大荒西经》)“羽民国在其东南”(《海外南经》)“岐舌国在其东”(《海外南经》)“氐人国在建木西”(《海内南经》)等,都以方位呈现,不及地理范围。

早在北宋时,欧阳忞在《舆地广记》中就明确否定了江西谓“赣”源自赣水的观点。“有赣水,东源出雩都,曰湖汉水;西源出南野,曰彭水,二水皆北流,合于赣县,总为豫章水,北流入大江。后人因‘赣’字以湖汉水为‘贡水’,彭水为‘章水’。而刘澄之遂以为章、贡合流,因以名县,盖失之矣。”显然,“赣巨人”之“赣”与江西风马牛不相及,而历代文人叙事却将两者堂而皇之地对应了起来。郭璞注《海内南经·枭阳国》言:“南康今有赣水,以有此人,即以名水。犹《大荒》说地有蜮人,人因号其山为‘蜮山’,亦此类也。”这段文字透露了这样的信息:江西“赣”之简称源于赣水,而赣水则得名于“赣巨人”。“此人”乃赣巨人。可见,郭璞是第一个把江西和赣巨人附会为一体的文人。有了郭璞的铺垫,后世关于赣巨人的文人叙事一发而不可收拾。

二、 从兽到兽与从人到人

历代文人不仅在“赣”字上做文章,他们叙事的中心在于构建赣巨人族群的谱系。赣巨人叙事的双重属性是全覆盖的,其中最富有叙事张力的是人与兽的对立。赣巨人的文人叙事几乎都是围绕人、兽两大母题展开,在赣巨人为人还是为兽的争论中,完成了赣巨人的叙事历程。赣巨人谱系正是围绕人和兽两大母题建构起来的:一是晚近叙事直接承继《山海经》赣巨人文本,省略中间漫长的过渡环节。赣巨人的谱系贯穿从兽到兽的叙事模式。《赣州府志》载:

安远县仰天湖山,在县东三十里,中有静去庵,石罅出泉,引入香厨,东行五里为鸡笼嶂,界长宁(即今寻乌县)。又有三伯山,东联仰天湖,南络龙安、符山二堡。旧传有狒狒即赣巨人也,今无。山下水全注广东。内有铁山嶂,产铁,乾隆十年封禁。

赣巨人,即狒狒。《山海经》谓赣以产此得名。今惟安远三伯山常有之。猎者祷山神,置毒酒,设机于路。物来饮,中毒罹机倒地不能起,遂为人所得。长者八九尺,善走,人鸣钲逐之,一昼夜可越数县地。但无膝,能前却而不能左右行,故得之亦易。

“旧传”当然指《山海经》,第二段文字更是直接点出了依据。尽管如此,却一改《山海经》赣巨人纪实与虚构兼容的叙事风格,完全进入到纪实的语境当中。由于是方志,叙事明显偏于纪实,摈除《山海经》中反踵、长唇等虚妄的描述,而直接将赣巨人归为狒狒即动物之列。一说“今无”,一说被人驱赶,逃跑速度极快,非动物莫属。府志乃地方文化精英所著,他们没有为赣巨人寻求族群后来者的学术义务,而是以书写事实为己任。之所以认定赣巨人为狒狒,也是出自郭璞所注《山海经》。

从兽到兽的叙事以《山海经》为基本依据,维系赣巨人时代演进的逻辑关系,即连缀起赣巨人的情节单元,构建赣巨人本身的历史进程。多毛、毛黑、身高、反踵、舌长、人面长臂、憨笑等,这些相貌都成为后世情节化叙事的关键性母题。这一叙事方式不关注发生地,而是着重于文本本身的经营。这些母题来自《山海经》叙述文本,也就是说,作为赣巨人叙事的元文本,《山海经》所载文本相当完备,为后世这一叙事的延续奠定了十分优越的基础。因为任何一种母题都具有情节化的可能性,或者成为某一叙事文本的重心。譬如,清郝懿行在《山海经笺注》中,对“赣巨人”有如下注解:

《异物志》云:“枭羊”善食人,大口。其初得人,喜笑,则唇上覆额,移时而后食之。人因为筒贯于臂上,待执人,人即抽手从筒中出,凿其唇于额而得擒之。(见《海内南经·枭阳国》)

关于赣巨人形象的描述及其情节化的行为举止都容易滑向虚构的境界,赣巨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妖或怪。所以《山海经》给予我们的是一个可然的世界,是一个与现实保持着相当距离的世界。

《山海经》文本被运用的核心母题仅仅为二:嬉笑和吃人。它们相互关联,嬉笑是因为可以吃人。清郝懿行在《山海经注笺》中曰“‘枭羊’善食人,大口。其初得人,嬉笑,则唇上覆额,移时而后食之。”《山海经》卷十海内南经曰:赣巨人又称枭阳。枭即鷍,指称动物。赣巨人标志性的情节是这样的:“人因为筒贯于臂上,待执人,人即抽手从筒中出。”在《山海经》中,吃人的母题是隐含的,以“因即逃也”的语句表现出来。其实,在《山海经》中,赣巨人是以动物的面目出现的,故而郭璞注曰:“《尔雅》云:狒狒。……海内经称之赣巨人。”《逸周书·王会解》写道:“州靡费费,其形人身,反踵,自笑,笑则上唇翕其目,北方人谓之吐喽。”《尔雅·释兽》对“狒狒”的记述:“佛佛如人,被发,迅走食人。”“吃人”母题是情节化叙事关键要素,也是判定赣巨人之所以为兽的重要依据。

《山海经》赣巨人最值得称道的是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双重结构甚至嵌入故事情节的内部。嬉笑和吃人作为赣巨人的两大本性,本来就是一对矛盾的母题,处于这个连贯情节的两端,也是赣巨人身体极度反差的行为表现。吃人原本是最为凶恶的兽性,却诉诸于嬉笑的脸部表情,甚至于“上唇翕其目”,更令人忍俊不禁。赣巨人的外貌和行为方式也处于双重的架构当中,长唇、反踵,这种反常并不令人恐惧,反而增添了喜剧色彩。而“贯于臂上”的“筒”是获得喜剧效果不可或缺的道具。

或许是太完整的缘故,《山海经》赣巨人这一极富想象力的叙事经过数千年的流传,丝毫没有扩大篇幅,也没有与其他类型的虚构叙事进行嫁接,竟然原封不动地延续了下来。只是将赣巨人(山都、木客)活动的区域具体化了。《山海经》赣巨人被标榜为“赣”的身份之后,便堂而皇之地转变为历史事实。“唐宋文献记载‘山都’,或称‘山都’为‘鬼之流’,但对山都的描述多少还有写实成分。”即便认定为“兽”或鬼魅,也是以陈述事实的口吻或文风表达出来。

二是延续赣巨人的族群叙事,即为赣巨人提供后继的族群,遵循从人到人的叙事模式。文人叙事另一途径是寻求赣巨人的落脚点,即为赣巨人找到族群的归属。相对于从兽到兽,这一模式相对驳杂,且叙事的时间线性拉得更长。在这一模式中又嵌入了赣巨人族群叙事的另一具体化了的双重形态:赣巨人——山都、木客;赣巨人——古越人、苗族、畲族、客家。两条叙事路线似乎又有某种关联性,即便如此,他们毕竟各自属于不同的发展轨辙。这两种文人叙事都以所谓的科学或曰有依据的立场自居。

前一叙事模式的始作俑者为郭璞。在《海内南经·枭阳国》的注解中开启了赣巨人文人叙事的先河,即率先为赣巨人寻求合法化身份。“《海内经》谓之‘赣巨人’。今交州南康郡深山中皆有此物也。长丈,脚跟反向,健走,被发,好笑;雌者能汁,洒中,人即病,土俗呼为此山都。”这里的“山都”是赣巨人最早的别名。除了保持《山海经》赣巨人的身体形象之外,又增加了“雌者能汁,洒中人即病”的攻击性特征。

郭氏之所以谓赣巨人为“山都”,在于当时已流行关于山都的叙事。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二《蛇蛊》载:“庐江大山之间,有‘山都’,似人,裸身,见人便走。有男,女,可长四五丈,能啸相唤,常在幽昧之中,似魑魅鬼物。”往后,山都便频频出现于文人的野史笔记当中。《太平寰宇记》江西吉州太和县条云:“《异物志》云:大山穷谷之间有山都人,不知其源绪所出,发长五寸而不能结,裸身,见人便走避之。种类甚疏少,旷时一贝,然自有男女焉。”同书又云:“君山在(雩都县)县东南三百八十五里。《南康记》云:其山奇丽鲜明,远若台榭,名曰蜗宫,亦曰女姥。石山去盘固山,北五十里上有玉台,方广数十丈,又有自然石室如屋形。风雨之后,景气明净,颇闻山上鼓吹之声,山都木客为其舞唱之节”。山都异于常人,但能辨别出男女,不仅如此,“舞唱之节”显然是指举行的祭祀活动。《南康记》又云:“山都形如昆仑人,通身生毛,见人辄闭门,张口如笑,好在深涧中翻石觅蟹噉之。”这一叙事文本既与《山海经》有衔接,又增添了新的内容。据《述异记》记载:“南康有神,名曰山都,形如人,长二尺余,黑色赤目,黄发披身。于深山树中作窠,窠形如卵而坚,长三尺许,内甚(光)泽,五色鲜明。二枚沓之,中央相连。土人云:‘上者雄舍,下者雌室。’旁悉开口如规。体质虚轻,颇似木筒。中央以鸟毛为褥。此神能变化隐形,猝睹其状,盖木客山?之类也。”山都木客往往并称,大概皆居住深山之故,“木客是对伐卖树材的山都的特称”。南朝梁人顾野王在《舆地志》中对虔州(赣州)“木客”如此记载:“虔州上洛山多木客,乃鬼类也,形似人,语亦如人。遥见分明,近则藏隐,能斫杉枋,聚于高峻之上,与人交市,以木易人刀斧。交关者,前置物枋下,却走避之。木客寻来,取物,下枋与人,随物多少,甚信直而不欺。”尽管木客“乃鬼类”,却“斫杉枋”,并与山外人进行交易,且“信直而不欺”,无疑是人类所为。由于长居深山,相貌自然独特,令山外人对其充满想象。而与赣巨人相联系,或因赣巨人亦在深山之故。越来越远离“吃人”,是山都木客叙事文本的共同特点,他们寻求生存的行为方式更为具体和合理。

三、赣巨人:回归族源叙事

“枭阳、赣巨人、木客、山都等是不同时期对赣地远古先民的不同称谓,东周时称为‘枭阳’,汉初称为‘赣巨人’,南北朝以后则称为‘木客’‘山都’。”赣南“赣巨人——山都、木客”叙事集中于魏晋南北朝期间,可视之为当时志怪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此后这一赣巨人叙事模式就基本中断了。一直到明清代,“赣巨人——山都、木客”叙事话语才被客家文人重新拾起并加以利用。明人邝露还在广西恭城亲眼见过木客:“木客形如小儿,予在恭城见之,行坐衣服,不异于人,出市作器,工过于人,好为近体诗,无烟尘俗气。”因为是亲眼所见,这大概是最有说服力的纪实叙事了。既然山都木客实有其人,就不可能让其永远滞留于“野人”的地位。尤其作为关于祖先的叙事,必然赋予其正统的族群身份。山都木客活动的区域大致与古越人、苗族、畲族、客家相重叠,于是,在纪实叙事的语境中,山都木客便进入这些族群溯源的话语当中。

清代《赣州府志》中记载:“上洛山在其间,旧传有木客,自云秦时造阿房宫采木,避隐于此,食木实得不死。或云木客乃鬼类,言貌似人,能斫杉枋,与人交易。”此地援引上文《舆地志》,增加了“自云秦时造阿房宫采木”之说,旨在为客家源自中原提供依据。这条依据至今在赣南客家族群中仍广为流传,可视之为客家族源叙事的成功范例。赣地的“木客”叙事是这样展开的: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大兴土木修建阿房宫,把原六国一些降卒(据说10万)派往南方伐木,他们溯鹭溪河,从万安来到赣南上洛山(即今兴国县永丰乡西江、里坳村一带,与赣县白鹭官村相连),这批谪卒不堪其辱、难负其重,一部分人逃到上洛山的大山深处隐居,大部分人在秦朝灭亡后分散到了赣南各地。这批木客以赣南为家,同当地的土著人“赣巨人”结合,是赣县官村最早的拓荒者和中原文明的传播者,也是赣南最早的客家人之一部分。

兴国知县张尚瑗(康熙四十五年)所撰的《潋水志林》中云:“羊山……折而南,土名西江,径险而山色殊秀,与赣县龚公山相属。上洛山在其间。旧传有木客,自云秦时造阿房宫采木,避隐于此。”据此条,客籍学者及其客家人的口述史均以为从秦朝便开始了从中原向南方客家居住地移民。显然,这是进入到“赣巨人——古越人、苗族、畲族、客家”的族源叙事范式。然而,赣巨人包括山都、木客的叙事都与古越人、苗族和畲族没有直接的关联,一些文人便采取迂回的叙事策略,以类比的方式寻求他们之间的共性。山都人“发长五寸而不能结”,与古代越人“被发文身”类似,山都“好在深涧中翻石觅蟹噉之”,此与越人食俗同。越人住居是干栏建筑与山都“于深山树中作案”如出一辙。木客“葬棺法每在高岸树杪或藏石案中”正属于古越人的悬棺葬。《海内经》卷十八云:“南方有赣巨人……又有黑人,虎首鸟足,两手持蛇,方啖之。”《海内经》又云:“有人曰苗民,有神焉,人首蛇身”。有学者据此得出结论:“蛇,并不是动物,而是当地的民族——苗民。”至于畲族,有学者指出,山都木客“分布地区主要均在闽、粤、赣三省交界地区”“同畲民是长期相处在一个地域里”均“可能是古代越族的后裔”。很明显,这些叙事的因果关系十分无理,但却可以名正言顺地表述出来,因为从《山海经》赣巨人开始,纪实叙事就秉承了虚构的成分。

族源叙事应该是以事实为依据,以科学为准绳的,但由于缺乏基本的叙事元素,只能以推测和想象予以弥补。在这里,记事叙事不可能完全彻底,只有腾出空间让位于虚构。从这一点而言,“赣巨人——古越人、苗族、畲族、客家”的范式同样包含双重的叙事形态。实中有虚,虚中有实,以实为主,以虚为次,这是赣巨人纪实性叙事双重形态的显耀特征。

在赣巨人族源叙事中,还存在一种外向和内向的双重结构,外向是将赣巨人往外推。万幼楠在《赣南“赣巨人”“木客”识考》一文中进一步指出,“赣南及其周边地区的赣巨人(山都)和木客,就是林氏(指林惠祥)所述的海洋尼革罗系黑人种中尼革利陀族属下的一支”。内向的路径则是“将‘木客’与百越之族相联系,吴越之争时形成的‘木客’、秦修筑阿房宫而来的‘木客’,似乎在中原、吴越、赣南等地都可以找到与‘木客’相关的记载,顺此途径,自然可以解释客家,尤其是赣南客家‘中原之客’的原意。”后来,外向的族源叙事失去了势力,基本终止了。一方面是难以寻求到新的证据,更重要的方面是缘自本土情结,“小黑人”毕竟有损赣地祖先的形象。

(注释从略,详见原文)

图文来源:微信公众号“到民间去” 2023-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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